写给舅舅

舅舅是个了不起的人，在他那一代里，他应该是最有出息的。说起来我对他并不了解，只是很小的时候在他家里住过，也许是他第一次让我知道了火车是什么东西。

我家是整个大家里读书比较不错的，姐姐后来专升本，还读了硕士。他对上学的事情总是非常重视，那时候似乎花了不少钱帮助我姐上到她想要去的高中(她的成绩差了几分)，对我读书也有很多支持。这些也都是从我妈的嘴里知道的。听妈妈说舅舅就是世界上最好的人。不光是对我们非常好，他作为一个领导，也完全做到了“不拿群众一针一线”，在所有人的眼里他都很好，地位也高。

所以我对他从小就是崇拜，他的形象很高大，但是由于他们家搬到了太原，并没有见过很多次面，所以他的形象又比较模糊。我记得小时候他家庭特别幸福。他女儿很早就移民出国，他儿子似乎也很有本领，还给我看他和冯小刚的合影，说他在北京有大别墅，周围住的都是明星，还说要回家建一个“张家祠堂”。

很多事等发生过了，回想起来才会发现早有不对。比如我哥(他儿子)很有钱，回乡的时候却会找村里的穷亲戚拉投资，美其名曰是带他们致富。而我舅舅也管不了这么大的儿子，只是告诉亲戚们不要乱搞，自己拿好自己的钱。这些事应该也是妈妈跟我讲的，因为舅舅有点结巴，我脑海里舅舅就是无奈地摆手，示意不要给他。老百姓赚的辛苦钱不容易。

再后来，他儿子爆雷了，直接进去了。似乎是非法集资，金额巨大，没有几十年放不出来。很多钱，都是舅舅的朋友看在舅舅的面子上给他，舅舅的家庭，财富，名望，大半辈子从贫困走出来努力得到的所有东西，一夜之间全部破灭。他一个六十多要七十的老人，开始帮孩子还钱，但是能做的也只是杯水车薪。嫂子也离婚了，留下一个女儿，让年纪这么大的舅舅和舅妈照顾。妈妈有帮助他，但是妈妈又能做什么，只是能让舅舅的生活好一点。

顶着这样的落差和压力，他的心情当然不会好。而身体状态，其实正是你心情的反应。他的身体越来越差，期间得过一次脑梗。因为疫情有段时间没有回运城了。疫情结束回来以后，我妈说看到她哥瘦得不成人形的时候，眼泪当场就快要就出来。

最近一次见舅舅是今年早些时候，去找wmq，因为离得近，又听说舅舅身体没有之前好，所以和wmq一起去的。他一直告诉我们，要活在当下。我想也许这是他真正想要做到，但是却做不到的事情。舅妈放下了，舅舅却放不下。后来我分手了，我妈告诉舅舅的时候他表示震惊，但是又摆了摆手说听孩子们的吧。对于像他这样经历这么多，又活了大半辈子的人，这些事情实在算不上大事，但是他对我们的祝福是真心的。

再后来，我要去英国了，听说舅舅脑梗又犯了，这次情况有点严重，需要妈妈去照顾了。但是人还是清醒的，也不危险，妈妈让我们放心。等我去了没多久，听说舅舅还染了流感，因为高烧住院了。医院检查，浑身都是毛病，每一个器官都是要命的。脑梗，心脏病，肺炎，甚至还有白血病。姐姐跟我讲，舅舅可能坚持不了多久了。一开始的时候倔强不去医院，现在却躺着连意识都没有了。

我在英国，心里祈祷着舅舅能挺过这一周，等我回国了，这样我可以回去看看他，哪怕是参加他的葬礼。我摸着良心想了想，如果舅舅真的不在了，也许我也不会当即赶回去。首先是距离太远，更重要的是我对舅舅，虽然崇拜，但是并不亲近。我仔细想了想，舅舅有亲近的人吗？除了舅妈和我妈？似乎没有。他的儿子在监狱，女儿在澳洲。女儿知道了舅舅的情况，也没有马上赶回去。

我在英国顺利地呆了一周，期间还问过妈妈舅舅的情况，她说和之前一样不太好。后来也没人跟我讲什么，我想着舅舅还在医院，可能情况还有好转。回来以后，还是没有什么，我就继续倒时差，工作。直到昨天我姐突然告诉我，其实舅舅在我没去多久就不在了，上周三已经火化了，也没有举行葬礼。骨灰放在了太原的陵园，想等儿子出来以后，再迁回运城。

听到这个消息，我当时感觉心里一震。后来想想，我没有天天去问妈妈舅舅的情况，并不是我不挂念，而是我似乎在逃避坏的消息。死亡对我来说一直不是单纯的坏事，如果一个人家庭美满寿终正寝，没有受到多少折磨，那他离开不该是一件悲伤的事情，他的人生没有遗憾。而舅舅的离去，是真的让我心疼。病痛折磨到最后只剩一副躯壳，平时自尊很强的人，现在拉屎屙尿却也都需要人照顾，在医院每天都是不小的花费，他似乎成了“累赘”。如果他能看到，他必然不想要面对。更不要说临去世前，也没有自己的儿女送终。

但我想舅舅确实是个了不起的人。他的辉煌和他的落寞，并不存在因果。最起码在他自己的个人身上没有因果。也许命运的转变不会有那么多缘由。有一句话说，人会有两次生命的逝去，第一次是你的呼吸心跳停止，第二次是没有人再记得你。舅舅对我的感觉，如果非要形容，就是一阵清风，温暖的风。他一直以不干预的方式帮助和轻微教导我，以至于我对他的教导也大多没有放在心。清风拂面，你感到舒适，却可能不会留意。最后即使他离去了，也没有惊动多少人。我想了想，可能他是我一直想成为的那样的人。

所以舅舅一路走好，我不会忘记您。